蔡依纹:社群自助|物资运送:疫情下的民间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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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城车队

从1月24号开始,连续近一个月,在外开车运送物资,直至夜深人静,成为佘志杰所在的志愿者车队的常态。每晚开车到家,佘志杰就拿出车上备的消毒液,里里外外喷洒一遍,进家门前,还要把自己再酒精消毒一遍。

这支志愿者车队是从车友会发展起来的。“我们平常开玩笑,都说自己是病毒体。”佘志杰说。每天不论多晚,妻子都等佘志杰到家才睡下。

30岁的保安公司队长佘志杰当初加入志愿者车队时,没想到自己能坚持这么久。他有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六岁。佘志杰到武汉工作六年多,孩子在咸宁老家跟着父母,自出生以来,就聚少离多。今年过年本来打算回家陪孩子,但疫情爆发,只好与娃分隔两地。

数不清的微信群信息从早到晚不断往外蹦。一旦有物资送达武汉的消息,车队志愿者就得迅速接洽。车队志愿者在搬运医疗防护物资。武汉,2020年2月10日。张帆提供。

38岁的张帆是志愿者车队的发起人。12月底,他注意到新闻里出现的“不明原因肺炎”。这引起了他的警觉。17年前,他在广州经历了“非典”。当时他住的楼里有人感染,整栋楼被封锁。张帆在家隔离,不能出门,持续了整整45天。楼里前后有12人被救护车拉走,再也没有回来。

“可怕在,死神就在你门口,就在你身边,就在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中。”新闻里“不明原因的肺炎”,让他回想起2003年的体验。

张帆感觉事态不对。一月中旬,他跟在仙桃开口罩厂的朋友打了招呼。1月23号武汉封城前,张帆和车友会的车友筹了十万多元,订了三批共105万个口罩。运送第一批口罩时,找不到司机,张帆拉上几个车友会的朋友,八辆车开到仙桃,把口罩拉回武汉,送到社区、超市,定量免费发放。

疫情爆发,各大医院发出求援信息,全国各地甚至海外纷纷发起捐赠。从各种渠道、几经周折购得的物资涌向武汉。武汉封城后,张帆和车友们这种志愿者车队,承担起了最后一公里的接力重任。

1月24号是除夕,张帆已经运送了一天物资。晚上十点多,他接到电话,有一批23000多件防护服,将在十一点半抵达武汉。张帆在车友会微信群里发了这条信息。刚发出去没多久,张帆的电话响了,一个接一个,连续响了一个多小时。

进入鼠年倒计时,大大小小70多辆车,等在张帆家附近的马路上。张帆在自家楼下,登记车主信息,没有回家。红红黄黄的车灯在雨水中此起彼伏,照亮了原本空无一人的马路。

防护服终于在凌晨一点抵达。那一夜,几十个车友分别跑了武汉的23家医院。凌晨三点多,23000多件防护服全部配送完毕。

车友会运送物资的消息传开。张帆收到越来越多运送物资的需求。志愿者也增加到200多人、273台车。

张帆曾是蓝天救援队的队员,也曾参与2008年汶川地震的救援工作。此次疫情救灾中,仍然不缺满怀热情的志愿者。但随着参与车辆迅速增多,张帆意识到,必须立刻建立系统化的管理。

正月初二,他借了朋友的吉普4S店作为临时仓库。同时,登记所有车主的身份、车牌号、车型等信息,将其分为货车、SUV、小车三队。又安排11个有管理经验的志愿者组成协调团队,分别管理物资对接、数据统计、后勤等工作。就此,每天统一登记、调配车辆。

佘志杰是从除夕开始参与配送的。除了参与配送,他也负责调配车辆。每天早上七点多起床,他就要关注手机信息,把今天到的物资信息发到群里,值班志愿者认领任务后,他需要随时协调解决出现的问题。

他每天运送物资,全程要戴口罩。每人车里要带一瓶酒精,随时消毒。如果到医院配送,一般停在距离50-100米的地方,需要穿防护服、戴护目镜。

车队里有个规矩,定向配送的物资,接到后两小时内必须配送到位,所有到手的物资不过夜——尤其是医疗防护物资,不论多晚,都第一时间送到医院。 “如果在这里耽误一晚上,医护人员这几个小时也许就要顶着用。他们防护不到位,感染的几率也就高了。”张帆说。

张帆最晚一次送物资是凌晨五点。前一批物资刚派送完,凌晨又接到有物资要降落在武汉天河机场的消息,马上又赶往机场。车友们笑称,他们感觉现在已经不像在做志愿者,更像每天在上班、加班。武汉协和医院各科室医护人员在医院门口排队领取防护物资。2020年2月12日。张帆提供。

车队前后对接过66家医院,大多在武汉。刚开始配送物资时,大大小小的医院都紧缺物资,什么都缺。捐赠者多是看到武汉几个定点大医院除夕前后发的求援信息,定向捐赠到几家医院。

车队志愿者在武汉各区跑,了解的信息越来越多。同时,各类求援信息也不断出现在朋友圈和转发的消息里,他们也渐渐注意到,一些非定点医院、小医院,医护人员也面临很高风险。相比大的定点医院,他们受到的关注更少。

“一开始,我们穿着防护服,带着护目镜,全副武装地给他们送装备。从医院出来接手的人,什么防护都没有,开始连一次性的口罩都没有。”张帆回忆道。

跟车队合作几次后,一些捐赠团体开始参考车队反馈的需求,调整捐赠物资的分配。同时,车队志愿者看到了医护人员以外,其他暴露在高危中、但未受关注的群体。

例如,逐家逐户上门排查的社区居委会人员。张帆给社区送物资时,发现很多上门排查的社区人员没有防护服,没有手套,全程只戴着最基本的一次性医用口罩,有的还在等待车队志愿者送来口罩。一些上门排查的社区人员没有体温枪,用水银体温计给居民量体温,量一个人就是十分钟,消毒酒精只能省着用。

暴露在高危中的还有殡葬人员。张帆在朋友圈看到了一条殡仪馆求助的信息。正月初二,他给殡仪馆送了第一批防护物资。当时的场景令他触目惊心。殡葬人员身上套着黄色的大袋子,用胶带层层缠住,不留缝隙。因缠得太厚,关节无法彻底弯曲。“老远看着就是一个僵尸拖着一个死尸往炉子里面塞。”殡仪馆工作人员看到了防护服、护目镜和消毒酒精,跪在地上,说:“你们是唯一想起还有我们这个行业的团队。”

二十几天高强度的运转,张帆和佘志杰甚至无暇体会倦怠。“亲眼看到这么多血淋淋的东西,内心急迫感会让你忘掉很多东西。肉体上的疲累都会忘掉,就一股信念支撑着。”张帆说。医院人员在车队的临时仓库里签收防护物资。2月12日,张帆提供。

见过天灾人祸,张帆自认内心强大。即便在“非典”时期被隔离过45天,张帆仍然觉得这一次恐惧更强烈些。队里有队员家人感染离世。张帆认为自己的心脏还足够强大,但也联系了心理咨询师,随时准备疏导队员的负面情绪。

孩子和父母在老家隔离,佘志杰和妻子的心也悬着。妻子每天在家跟孩子视频,孩子总问什么时候能出门。有一次家里没有食物,佘志杰的父亲得出门买菜,家里却没了口罩。佘志杰急得打电话到处求援,但配送物资的任务又来了。幸而一个老家朋友家里屯了口罩,听到这个情况,马上送了十几个。

他也担心自己,但没想太多。“既然出来了何必想这么多,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在危城中连续奔波二十多天,签过生死状,车队的志愿者成为生死之交。凌晨1点51分,结束了一天的运送任务,张帆发了一条朋友圈。内容是,一个车友志愿者拿着烧烤店的菜单,戴着口罩,露出的双眼抑不住喜悦。“这才叫生活嘛。”张帆边发边说:“居然还能找到烧烤,我的天!”

逆向而行

张帆和车友会志愿者运送过的一批物资,是45吨从四川宜宾来的蔬菜。

蔬菜由八个四川的志愿者开着三辆约十七米长的大货车送到武汉。三辆货车马不停蹄,2月2号晚上装车到凌晨3点多,3号早上9点多集合从宜宾出发,行驶1200公里,4号早上11点到达武汉。三辆大货车开到车队仓库门口,几十个等在车队仓库外的人都欢呼起来。从宜宾来的45吨蔬菜运达武汉,志愿者从大货车上把蔬菜卸下。武汉,2月4日。张帆提供。

每一天,来自全国各地的货车司机,载着企业或个人捐赠的物资奔往武汉。武汉的公益人徐紫珈,每天都收到外地捐赠物资的电话,有时有了物资,却找不到司机。有一次北京燕云种植专业合作社有一万斤小米,希望送到武汉,但找了一个多星期,没有找到肯运到武汉的司机,最后只能通过邮政运到黄冈。

动员大家送来这45吨蔬菜的是27岁的高福强。“没有担心是假的。但人生短短几十年,还不如痛痛快快去干这么一件有意义的、值得干的事情,”高福强说。

高福强形容自己是个坐不住的人。这两年他一直在做公路救援工作,是995救援的一员。他的抖音里大多是他唱歌,和到宜宾各地拖车的视频。去年6月宜宾长宁地震后,他连夜开车赶到现场支援。跟他一起参与救援的人,还有被他们救援的人,后来成了一起做公益活动的朋友。

武汉疫情爆发后,高福强到处打听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后来,通过朋友联系上了武汉的车队。从宜宾来的45吨蔬菜运达武汉,志愿者从大货车上把蔬菜卸下。武汉,2月4日。张帆提供。

他在公益群里发出消息后,一个在江安县的朋友说,他可以在当地动员一下,或许能捐个一百多斤。一开始去的,是高福强和几个因救援车辆相识的朋友,后来一些当地人看到,也主动摘菜送给他们。当地镇政府了解到这个情况,动员农户捐赠一些蔬菜。摘好的菜,大袋大袋装着,放到路边。连续三天,45吨的捐赠蔬菜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当时宜宾口罩已经很紧缺。高福强的一个朋友好不容易买到20个口罩,同行的八个人分。一千多公里路,高速上大多服务区都关了,各人带上几盒方便面,货车上能插电,热水烧开,一碗泡面,就是一顿。

临行前,高福强的姐姐和妈妈都担心,极力劝阻。群里也有人问,你为什么要自己去?还有人担心,这个菜捐到武汉之后,可能被拿去卖。

高福强说:“我去了,看到菜到了谁手上,带回来盖章的领条,有始有终,是给大家最好的交代。”

一些坚持自己亲自运送的志愿者也出于同样考量,希望给捐赠者一个交代,保证捐赠物资到了需要的人手中。医院人员接收医用口罩后写下收条。武汉,2020年2月。张帆提供。

不过,逆向而行之后,这些长途跋涉支援武汉的人回家后,还要面临更多问题。出入过武汉,他们回到当地,需要隔离14天。

八人上报后,捐赠蔬菜的江安县愿意接受他们隔离,但货车司机何金昌和其他三位同乡所在的县要求他们回到本县隔离。到达指定的酒店隔离点后,他们被要求支付268元一天的房费和70元一天的生活费,14天共计4732元。最后四人拒绝支付,他们被转移到更偏远的一个乡里隔离。

后来,四人的家人陆续收到村里通知,四人隔离期间,家人禁止出门。何金昌的邻居还被告知,不要接近何金昌的家。

高福强的抖音视频下,大多是“加油”的评论,但也有一些评论指责他的行动,让他不要回宜宾,不要“危害社会”。

“说实话,这是受到了莫大的歧视。”回乡后的种种让何金昌寒心:“如果外界不对武汉进行支援的话,武汉人民能坚持多久?……我们兄弟四人从不奢求有任何回报,只想回来能受到公平对待,不要用歧视的眼神看待我们。”

何金昌隔离期间,一个做酒精灌装的工厂经理联系到他,问是否可以帮忙运送一批酒精到武汉。何金昌预备回家待一天,然后继续拉物资上路。

通往县镇的最后一公里

2月3号下午两点多,黄冈市下辖蕲春县的抗疫志愿者张剑坐在床上,感到头脑昏涨,胃肠绞痛。前一天晚上,他武汉的朋友发过来医院的视频,五分钟查出了七八个确诊案例。看着视频,张剑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这次,34岁的张剑整整两天没合眼。他想,完了,这次肯定感染了。

相比武汉十万火急的救援,各大医院急迫的求救信息,农村地区的声音微弱得多 。

在蕲春县做了十几年志愿者的张大山回忆,武汉封城前,村里的居民大多并不警觉,仍然如常准备过年,街上戴口罩的人也不多。即便武汉封城的消息传出,包括张大山在内,都没有很紧迫的感觉。直到大年初二,蕲春县人民医院发出的求援信息在各个村镇的微信群里流传,张大山开始紧张起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县里医院会发出这样的求助。2月1日,张大山和几个志愿者在接收捐赠者从江西九江送过来的物资。张大山提供。

接下来,蕲春县各乡镇开始封路,张大山他们村里用土在村口堆出一米高的路障。2月14日,防控再次升级,村民需要的物资,村里只能出一人,拿着代购证到镇上统一采购,回来分发。

据财新报道,蕲春县到1月16日、17日左右,就诊病人增多。当时医院急诊、呼吸科、传染科都挤满病人,但由于缺乏检验手段,只当做普通流感治疗。

武汉一些公益组织筹集到医疗防护物资,但不了解县里、乡镇里的需求。另一边,蕲春县里医院和乡镇医院,医疗防护物资已捉襟见肘。

十几年的志愿者经历,让张大山跟武汉等地的组织和志愿者建立了联系。他一边联系武汉有物资的公益组织,另一边在志愿者群里告知大家物资的相关消息。许多当地医院纷纷联系他告知需求,希望他帮忙联系物资。

张大山当天共接了一百多个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跟他确认需求,第二天又接了七八十个电话。他一个人顶不住,联系了因公益而结识多年的好友张剑,两个人一起协调,统计医院的需求,反馈给公益组织和捐赠方。对接好后,联系可以通行的医院或当地红十字会的车辆来对接。

红十字会车辆拉回来的物资,要先进仓库,再调出来送到医院,有时要再等两三天。为加快运送速度,张剑联系了能拿到通行证的车队志愿者,请他们帮忙,从外面直接把物资运送到县里需要的地方。张大山给蕲春县第三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送医疗防护物资。黄冈市蕲春县,2月7日。张大山提供。

车在外面跑,张剑一边要到医院核实,一边要时刻关注志愿者车辆遇到的各种情况,发生问题随时协调。县镇的路不好走,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卡口。张剑开车出去一趟,有时一路遇上三十几个卡口,每个地方都要停下来测体温,有些卡口要车和人全部消毒。

疫情每天在变,政策规定每天在变,他们每天都跟时间赛跑。

2月2号下午,张剑刚发完前一天晚上通宵拉回的物资,张大山就收到新一批6万个口罩的消息。张剑一宿没合眼,但一秒不能耽搁。对接到县镇的防护物资本来就不多,还有别的县等着捐赠方的物资,有时找不到车,物资就被拉走了。

当时,张剑之前联系的几个车队志愿者,都在其他地方帮别的团队运送物资。几经辗转,张剑终于找到几个车队志愿者,等到晚上十点多,他们拉完上一批物资回来,继续接棒到仙桃运送这6万个口罩。

凌晨两点多,张剑突然接到一个志愿者司机的电话。原本通往仙桃的路都封了,原来的通行证过不去,被挡在半路。要进入仙桃,只能试试走小路。但几个司机不是当地人,黑灯瞎火,不知该往哪儿走。

张剑只能半夜打了厂家电话,请厂家安排人接应。几辆车星夜兼程,到仙桃取了口罩,返回蕲春县时,已是早上九点多。直到中午,所有口罩都发到医院医护人员手上,张剑才松了一口气。车队志愿者在等待物资装车,准备运送物资到医院。2020年2月。张帆提供。

48小时,张剑四处办理手续、协调车辆,两宿没睡,也没吃一顿正经饭。因为希望为家乡做点事,张大山和张剑两人参与到抗疫中。看到手机上关于新冠病人和疫情的信息,他们还是会担心难受。他们还曾遇到一些人,听到他们去过医院,让他们赶紧走开。

“我们自己想起来也特别恐惧。谁不怕呢。”张剑说。张剑家里有七口人,他每次外出回来,都要先消毒车子,然后站在离家门比较远的地方,把自己也喷一遍。“我们在外面还好一些,就是不能传染给家人。”

这一次,他真的开始害怕,是不是真的感染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睡了四小时,又被捐赠方的电话吵醒。经过休息,他身体恢复了正常,又开始跟张大山一起对接、协调物资。

医院的防护物资仍然缺。前两天,两所乡镇卫生院还向张大山问询,能否联系到防护服和口罩。不过,民间能捐赠过来的医疗物资少了。随着防控升级,通行证也越来越难办。张大山仅有的摩托车不允许骑,想出门越来越难。但两人还是继续在家,想方设法联系、协调其他生活物资。

“肯定停不下来,要等哪一天疫情好了,不需要协调物资了,才能停下来。”张大山说。

来源:澎湃新闻,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6055398 发表时间:2020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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