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身处一个非同寻常的时代，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下称“疫情”）于2020年初暴发，并演变成了一场全球“黑天鹅”事件，给全球社会造成巨大的痛苦和冲击。疫情使本已暗流涌动的经济雪上加霜，在全世界范围内可能会引发一场波及所有行业和社会阶层的金融危机。面对这一极为艰巨的挑战，中国做出了有效和令人钦佩的应对，推行了史无前例的防控措施。
这些积极措施非常有效地防止了疫情在中国的指数级传播。然而，中国为此承担了巨大的代价，疫情造成的生产力损失和长期经济收缩尚未得到充分评估。随着劳动力流动、交通运输、供应链和零售活动在全国范围内受疫情影响严重，中国的采购经理人指数（PMI）已经降至历史最低点。大型企业和中小企业都面临着惨淡的前景，三分之二的调查受访企业（甚至包括海底捞等资源丰富的大型企业）表示它们手头的现金不足维持几个月的运营。大量经济部门将面临系统性关闭，加之社会最脆弱的部门无法得到信贷支持，可能会导致全球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尽管在2020年4月初，中国已经开始放松旅行限制，企业也开始恢复经营，但未来一段时间刺激中国经济的全面复苏仍是一项巨大的挑战。
应对疫情下的经济衰退，中央政府调控经济的“军火库”中可动用的一项关键潜在武器是由中国人民银行在2019年底宣布的数字人民币（Digital RMB）。作为由二十国集团（G20）成员国发行的首个央行数字货币（CBDC），数字人民币或将立即成为一种规模最大的、完全由法定货币背书的全球性数字货币。事实证明在这个机缘巧合的历史时点推出数字人民币，可以为中国人民银行提供一种新技术加持的强大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工具，以此来有效地刺激经济。
央行数字货币具备多重优越性
央行数字货币（CBDC）代表一种电子法定负债，发行国的中央银行可用它来进行支付结算。电子货币的概念以实时全额清算系统(real time gross settlement，RTGS)的形式存在了几十年，RTGS可以调节商业银行在央行持有的准备金余额。就央行数字货币而言，央行可能会发行具有普遍可获得性的法定货币，成为可供普通民众使用的支付方式，而不仅仅是商业银行的结算工具。正如中国人民银行此前表示，推出数字人民币的最初设想是取代M0货币供应，即流通中的票据及其他容易转换成现金的资产。
货币的三个特点是作为记账单位、价值储存和交换媒介。就这三个关键属性而言，数字货币比起实物形式的货币及其他相关货币工具更具优越性。目前，当普通人想用央行货币来储存价值和交换媒介时，唯一不会产生信用风险的可用选项就是纸币。因此，人们要承担安全处理和储存纸币的费用，如清点现金、存入银行账户。作为一个稳定的计账单位和储值工具，数字人民币在储值方面更为安全，因为它是由央行直接发行的法定货币，并不存在任何与私营企业支付平台或银行账户相关联的风险，后者都可能存在违约风险。作为交易中介，数字人民币可以完全实现无摩擦、低成本的交易，也可进行点对点交易，如手机的电子钱包可进行点对点的数字交易。作为一种几乎不需要成本的交易媒介，数字人民币将大大提高金融交易的结算效率和安全性，不论是零售交易还是跨境支付。
数字人民币改善市场效率
数字人民币能有效地将数字化存款的高效性和点对点现金交易的附加能力结合起来。由于中国现有的移动和其他数字支付系统的主导地位，中国已经基本实现了无现金化。有了数字人民币，就可以包含无风险的法定货币，从而在国内实现货币和支付的完全数字化。如果数字人民币最终也纳入银行存款，这些经济效益将会更加显著，在这种情况下，数字人民币可能会降低商业银行信贷中介的规模。例如，由英国央行（Bank of England）开发的模型显示，由于交易成本、实际利率以及扭曲性税收的降低，央行数字货币发行量占GDP30%的总量效应，GDP将有可能永久性地提高3%。
同时，把数字人民币引入整个生态系统将为无现金支付带来一个必要的替代选项。目前中国的无现金支付由微信支付和支付宝双头垄断，两者的综合市场份额超过线上零售支付交易总量的96%。数字人民币的引入可以使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参与竞争，成为可替代的金融服务提供商，这对于构建一个稳健、多元的支付生态系统是有益的。由此产生的金融部门也将变得更有竞争力，并为终端用户提供更多的实际益处。这也意味着现有的第三方支付系统将经历一次重组，将已经设立的金融机构纳入其中，并为该行业的监管创造更为有效的机会，降低金融系统的整体风险。事实上，随着法定货币的数字化，大数据分析和区块链相结合的信息技术将有更多协同增效的机会。交易的整个历史记录将被公开，为政策制定者提供大量的数据，用以监察市场中的不良参与者，或衡量经济受到冲击或政策变化时的反应。这种数据驱动和实时的模式，将显著提升行业内实时监测和监管的能力。
值得一提的是，数字人民币的支付效率将为低收入家庭和小型企业带来最明显的益处，而这些家庭和企业往往是经济衰退中承受能力最脆弱的。低收入家庭的支出通常严重依靠现金，而小型企业在处理现金、信用卡、借记卡等支付的交换/交易费用方面花费巨大。鉴于数字人民币的最初的重点是支持小额零售交易，并独立于国家的银行存款，它将为那些未充分获得银行服务的群体提供有效率、有弹性的金融服务。数字人民币可以降低大量交易成本，并通过免除银行账户的需要，从根本上提高农村和无银行账户人口的金融普惠性。对这类群体而言，数字人民币还提供持有生息货币，并通过网上银行获得小额贷款和信贷安排的可能性。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数字人民币，将使未被金融服务覆盖的社会群体尤为受益，其中包括约8亿的中国农村人口。
因此，引入数字人民币可以通过提升效率和提高社会最脆弱群体的生产率，显著提振经济增长。由于交易变得更高效，货币的流通速度也会大大提高，从而鼓励消费、促进贸易和经济活动。法定货币的数字化也会使更大比例的货币供应得以核算，这反过来又为更多的大数据创造了条件，如对低违约率的小额贷款进行信用风险分析。这将大大改善现有系统向服务不足者提供的贷款和信贷安排。例如，对于许多中小企业和私营企业来说，目前获得信贷的唯一途径是影子贷款市场，这对监管者而言是完全不透明的，导致出现层层中间商以高息寻租。引入数字人民币可以避免这些可能导致系统性危机的信贷供求市场动态。
数字人民币还被设计成笔名或匿名的（因而也是伪私有的）。简言之，它不需要任何银行卡或者关联银行账户，甚至不需要互联网连接，就可进行小规模的数字货币转账。这些数字现金将被保存在一个特定用途的数字钱包中。这使得数字人民币完全可替代且无须任何基础设施，有别于支付宝、苹果支付（Apple Pay）、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SWIFT）等其他任何支付和汇款系统。同样，数字人民币可以直接服务那些无法获得传统金融服务的群体。较大的交易可能需要更高级别的KYC/AML（了解你的客户/反洗钱）认证，并需要监测账户或钱包法定货币上下通道来跟踪，这与传统银行业的现有监控类似。因此，数字人民币可以降低避税、洗钱以及其他非法活动的风险。从长远来看，这将引导被挪用的资金重新流向生产性经济部门。
数字人民币成为货币政策工具和经济刺激渠道
除了对支付效率的积极影响，数字人民币对银行资金脱媒和改善货币政策传导机制的潜在影响巨大，为中国人民银行提供了一个系统、透明的政策渠道。它将赋予中国人民银行强有力的新工具，使其在实施货币政策时，能够更直接地与实体经济联系起来，并使得央行对经济调控更精准有效。由于数字人民币是可编程的，我们就有机会通过数字创新来实现全新形式的智能货币。这些功能可能包括多种形式的元数据和信息处理，这或许将使智能合约支持的自动交易执行成为可能。相比现在的静态货币，这些新型功能将更好地促进交易和有效交互。其中一项创新是生息数字人民币，它能成为一种真正安全的储值手段。这种数字人民币功能可能有别于银行存款，也不可替代，为有效部署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提供了另一种政策工具。数字人民币也可被用作平抑商业周期波动的措施，即以逆周期的方式控制数字货币的发行量或价格来实现。
中国人民银行数字货币研究所所长穆长春表示，数字人民币最初不会承担利息。然而，长期以来，许多经济学家都强烈主张，为了成为更有用的交易媒介，政府发行的货币在理想状态下应该与其他无风险资产具有相同的收益率。而传统纸币是无法实现这些概念的，因此现代货币的设计是为了稳定通缩，而不是维持真正的价格稳定。当我们有了数字货币，中国央行就能创造一种真正稳定的储值工具，它不会因通胀而随着时间流逝贬值。因此，升值/附息的数字人民币可以提供一种最终稳定的记账单位和安全储值工具，这将有助于数字人民币成为全球公认的交易媒介。随着时间的推移，相对于一篮子价格指数/消费者物价指数，数字人民币的实际价值会保持稳定，从而产生一种具有基本购买力稳定性的新工具。
要确保数字货币的价格真正稳定，与当前盯住通胀预测的做法有本质上的不同。目前，全球多数央行的货币政策包括了通胀率在2%左右的目标。在全球金融危机后，一些经济学家甚至主张提高通胀目标，为货币政策的灵活性提供更多空间。名义利率的下限一直是维持正通胀缓冲的主要动机。有了生息的数字人民币，就没有必要维持任何通胀缓冲，因为中国央行可以直接实现购买力稳定。因此，数字人民币的生息功能将有助于实现更强的宏观经济稳定。
此外，量化宽松（QE）在此次疫情危机下被广泛讨论或使用，当有必要推行量化宽松时，数字人民币也有可能提供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直接传导，有能力选择性地绕过银行这个效率低下的信贷中介。2009年次贷危机以来，全球主要经济体都大规模推行了量化宽松刺激，导致信贷配置效率低下，对刺激实体经济增长的作用有限。量化宽松政策是通过银行来实施的，因此刺激计划的收益会不平等地分配给那些更具流通渠道的机构，即银行、国有企业和大公司。此外，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之所以流向银行，是因为金融危机的根源表面上在于银行的偿付能力及投资者对金融体系稳定性的信心。人们认为危机始于金融部门的投资及不良经营行为，这反过来又影响了实体经济。量化宽松旨在充实银行准备金，重建人们对银行体系偿付能力的信任。即使如此，在美国，全社会只有最富有的1%的人可获得宽松信贷的便利渠道，这已严重加剧了收入不平等，破坏了社会稳定。银行和企业利用这种容易获得的信贷，系统性地启动了大规模股票回购，本质上是利用会计手段将财富集中在公司高管和股东手中，但不会转化为更多切实的经济增长。这就进一步导致了股票和债券市场的过度行为，时至今日已经蔓延到长期债务周期尾声，正如我们所言，引发金融市场出现系统性崩溃。例如，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航空业花费了390亿美元的政府刺激资金用来回购公司股票，现在该行业却因全球疫情导致旅游业中断而要向政府再申请500亿美元的纾困资金。
此次疫情危机中，经济低迷的根本原因在于全球经济活动放缓，而不局限于某一特定行业或国家。这也直接影响了实体经济，消费、公司赢利、工资和就业都受到打击，而不是通过金融体系间接影响经济。因此，为一个特定行业或少数几家大银行或公司提供资金，不太可能带来有效、迅速的复苏。此时，政府直接向企业和个人提供资金的能力就至关重要。数字人民币为政府提供了一个通过针对单个家庭的量化宽松政策直接刺激消费的机会。据估计，在美国由于现金流和财务规划的限制，大约有40%的美国人难以支付400美元的意外开支。美国政府目前正在考虑一项紧急法案，为美国公民提供1000美元的基本生活补贴。
类似的救助计划可以用来为企业提供运营资金和信贷。数字人民币的可编程功能可为现有贷款提供信贷补贴或现金减免。刺激计划的资金直接存入受疫情冲击的中小企业的数字人民币账户/钱包，从而缓解经济下行的冲击。相反地，也可通过程序设定来限制不合理的资金使用，如房地产投机、P2P借贷或公司股票回购。这将引导资金按预期适当地刺激经济。美国国会在疫情期间提出了一项计划，其中包括使用数字美元来直接向有需要的市民发放现金补贴。这项法案提及，资金会直接存入发给市民的数字钱包，作为传统支票的一种替代。立法最终没有通过数字美元的提案。然而，在中国，相关部门可以运用所需手段通过政策银行执行这类计划，这样的立法风险不会存在，并可以立即提供救济。相比之下，间接刺激措施则需从央行向政策性银行、商业银行、国有企业、中小企业和个人慢慢渗透。在每一个阶段，资本都会面临潜在的损失，其背后的原因包括交易成本、无法高效调度资金、资金配置效率低下、将资金分配到不需要的企业和个人，以及时间上的浪费。“直达面向接收方”的刺激方案避免了所有上述成本。
事实上，生息的数字人民币可以作为货币政策的另一种工具，从而避免动用更激进的货币政策工具，如量化宽松或其他直接的财政干预。家庭和企业由此能够对未来有更准确的预见性，更好地预计未来长时期内的成本花销。这样的稳定性对低收入家庭和小型企业尤其有益，因为他们通常很难获得精细的财务规划建议或复杂的金融工具，因而难以凭借这些工具来对冲通胀等风险。以上述方式执行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将会更加直接、透明和系统化，从而提高整个货币体系的金融稳定性。
数字人民币的全球影响及资产数字化的未来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数字人民币可用于跨境结算，尤其是人民币已经在“一带一路”合作伙伴之中实现国际化，这超过152个代表国覆盖全球所有的高增长发展中国家，占全球人口的65%和全球GDP的40%以上。数字丝绸之路（Digital Silk Road）首次将这些发展中国家的人通过网络联系起来，其中许多是没有银行账户的个人或中小企业。这一群体代表了全球最后一些未被开发的高增长市场，而其催生的在金融产品和电子商务领域的机会对中国企业非常有吸引力。由于他们最先接触到的国际可兑换货币将是数字人民币，随着更多国家与中国的经济利益关系不断扩大，这将鼓励更多发展中国家从美元转向人民币，以人民币作为全球储备货币。这将大大促进跨境交易——特别是流入中国的资本，可以提振中国内地经济，尤其是对聚焦产品生产及国际贸易合作的中小企业十分关键。有了数字人民币，国际游客和其他到访者也可以进入中国的移动支付服务生态系统，而无须首先在中国的银行开户。数字人民币所带来的无摩擦全球支付基础设施的网络外部性（即网络效应）的正动态，将对经济增长和经济韧性产生巨大的积极效应，不仅会对中国经济产生巨大的经济增长和弹性效应，也会对全球生态系统产生巨大的正效应。
全球数字经济已成为整体经济中日益重要的一部分。在过去二十年中，数字经济占标普500指数(S&P500)的30%。根据中国信息通信技术研究院的数据，2017年中国数字经济体量总计26万亿元人民币，约占全国GDP的32%。中国18%的经济增速大大超过了2017年6.9%的整体经济增速。如果这种增长趋势在未来延续，到2035年，中国数字经济的价值预计将达到16万亿美元。这些数字化经济趋势将会在此次疫情的背景下进一步凸显，因为疫情创造了远程工作和在线商务模式的新常态。
区块链等新技术的应用将推动下一次数字化革命，数字经济的趋势将大幅加速，将任何具有价值的东西数字化，并在处理这种价值的新模式下进行创新。数字资产化（digital assetization）是区块链的第一个真正的杀手级应用，它将带来极具颠覆性的数字金融和商业模式创新，允许任何生态系统或利益团体都能有效地创造定制化的激励机制，以优化它们自身的数字经济。区块链技术能够实现数据和数字资产在全球范围内的可信共享，并将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推动新的国际合作模式。据高盛(Goldman Sachs)预计，到2025年，数字金融将使新兴市场整体GDP增加6%，总计3.7万亿美元，这等同于在全球范围内增加一个像德国一样大的经济体，或增加一个超过整个非洲的经济体。这一额外的GDP增长可以在全球各个经济部门创造9500万个新的就业机会。
从上述优势来看，数字人民币是中国从正在显现的全球金融经济危机中复苏和未来增长的关键。它在本质上将成为一种“储备货币”，为任何数字资产交易提供媒介，同时也将为未来的数字资产计价。随着受监管的数字资产被广泛应用，数字人民币将会极大驱动数字经济的发展。中国显然已经在金融科技基础设施领域引领全球，这将使中国在数字资产领域同样占据领导地位。数字资产的证券化和交易将有力驱动蓬勃发展的数字经济，并进一步由大数据分析赋能、由依赖于数字数据的人工智能和智能合约实现自动化。数字人民币的应用可使中国快速摆脱疫情和全球经济危机的影响，开启复苏进程，并在未来成为全球无可争议的经济强国。
来源：微信号：复旦金融评论，https://mp.weixin.qq.com/s/OEwymAI2kH9UCe6dPBsU6g 发表时间：2020年5月18日
